被误读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 海子辞世30周年

文 | 张清华

必须指出，这首诗是海子诗歌中最广为人知，也是最严重地被滥用和误读的一首。固然，误读是广泛和普遍的事情，严格说来，没有哪一种阅读是不存在误读的，所有的阅读都可以说是一次对原作的再度唤醒与创造。弗洛伊德甚至把误读现象看作是一种“日常生活的精神病理学”，是每个人都会有的一种经验。每一次阅读都与我们具体的心境、知识、情绪和期许有关，这如同把一朵云彩看成是一匹马、一只老虎，一头骆驼是一样的。

幼年海子

但会有一个问题：被一般读者的无意识的误读，同被某种有意图的商业性误读——或者说是一种有目的的“恶意”的误读，是不一样的。这首诗在将近二十年前被房地产开发商作为营销的广告，应该说是一种伤害，它会造成这首诗语义的严重的错觉与扭曲。

也难怪房地产商会拿这首诗来作为一种符号，作为一种营销的修辞与话语。因为它从表面上看，太明亮，太正面，太积极了。之所以被选到中学教材中，估计编选者也是出于这样一种考虑，因为毫无疑问，给中学生读的东西，尤其是教材，必须是有可解释的正面价值的。然而，问题在于，真正的现代诗并不是简单地着眼于伦理性、社会性与政治意义上的正面价值的阐释与生发，而常常是要着力于揭示存在的复杂与尖锐，以及生命与人性内部的幽暗与黑暗的，这是我们必须要面对的。海子作为一个杰出的当代诗人，当然会有复杂的精神世界，特别复杂的处理方式，所以我们要准确地解读这首诗，必须同时考虑到其两个既分立又统一的文本。

首先是字表的文本——也就是字面上我们看到的这个明丽的、富有修辞感和兴奋、幸福意味的文本。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像是一种自我的砥砺，自我的叮咛：“重新做人”这是我们经常在某些情境下见到的一句话，有悔改人生道路的意思。在这里，“幸福”如何体现，是通过日常性、世俗生活的细节来体现的，或许原来诗人日日沉浸的是形而上学的东西，是高大上的理念，有不食人间烟火的风度，在遭到朋友善意的劝解、关心和爱护之后，也不能总是不谙世事，不通人情世故，所以答应了朋友们要好好生活。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关心粮食与蔬菜……这些显然都是日常生活，但是请注意：这个日常性是农业社会里的日常性，与现代意义上的物质想象是不一样的，所以，当代海子表明态度、可以明志要融入世俗生活的时候，也还是以一种古老的方式表达的，仍是与现代世界格格不入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因此，某种意义上说，这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房子，本质上也是虚妄之物。

海子

但是善意不可违，诗人还要接着劝解自己，要通过某种方式将这种幸福和积极的心态稳固下来，最好的方式当然是亲情的交流，所以——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把每一个人当亲人，显然是很难做到的。只有在遇到重大的事件时，人们才会在街头与陌生人互相拥抱——这样的事当然是千年一遇。与每个亲人通信，告诉每一个人自己的幸福，这是一种何等的兴奋，也许有什么好事鼓舞了他，也许是尚未完全断绝的爱情……也未可知。但不要忘了，这是1989年的1月13日，离他自杀也就是只有两个月零13天。这个时间，海子已经沉湎灰暗的死亡冲动久矣，他即便是有短暂和瞬间的幸福感，那也是难以持久的。在这里，他有意识地夸大他的好事，显然是不得已的。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是要重整山河，重新规划人生，让一切都温暖起来，焕发出幸福的色调。甚至对着陌生人也要表达祝福，这就是我前面所说的，只有遇到重大事件，人们才会与陌生人交流，表达亲密情感。从这几句看，确乎很像是遇到了一件大好事，遇到了一件足以令人兴奋和忘情的事，有点好东西得谁送谁的意思。但最后一句又令人疑惑，“我只愿……”似乎是又有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了。

但总的说，但从字面看，这首诗透着亢奋与幸福的情绪，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海子

但另一方面：假如我们不能够设想和解读出其中相反的一个文本，大概也是不客观的。但究竟怎样才能令人信服地解释出这个负面情绪的文本呢？

我要提请读者注意的是，诗中有一个反复出现的“从明天起……”中国故事中有这样的句式“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就是批评什么事都推到明日的，海子何尝不知？可他又为什么要推到明天起呢？这其实是症结所在，“明天”是一个假定的时间，是虚指或者泛指未来，并非是真正的明天。也就是说，海子对朋友们的承诺，可能只是一个应付的托词，一种搪塞，他骨子里仍然是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

而开头和结尾中所说“我有一座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之类，在我看来则不像是生前的情景——这有点像他的另一首一个月之后写的《四姐妹》中的句子“夜里我头枕卷册和神州，想起蓝色远方的四姐妹”，“我身在这荒芜的山岗，怀念我空空的房间，落满灰尘……”写的大概是“死后的场景”，如果这样，问题就得到比较合理的解释了，这是“来生”的选择，而今生，只能如此了。

所以，表面上这是一首欢愉和明快的诗，但实质上表达的却是一种深刻的、刻骨难改的悲观主义，与阴郁的情绪。虽然我们在给未成年的读者讲解时，必须秉持正面的解读方式，但也必须要尊重原作的思想与真实的情感，必须要解释出这些可能的东西。

有人因为这首诗而喜欢上海子，但也有专业的诗人和批评家说，这首诗是海子诗歌中的下品，写得不好。不管哪种看法，都有其道理。

但海子总体上，在我看来是一位大诗人，是可以以几百年为尺度的大诗人——历史上以几百年为尺度的大诗人只有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等，再加也加不了多少。他只活了25岁，但可以说完成了百岁老人也无法完成的写作，留下了具有复杂的精神现象学意味的难以言喻的作品世界。这是一个复杂的诗学问题，我今天不拟充分展开。但是要强调的就是，海子诗歌文本的多重性，他看起来是非常感性的，但又总是非常深奥和富有思想，看起来有时候是相当单纯的，但又总是有着难以言传的复杂性。

当我在课堂上讲到他的《祖国（或以梦为马）》的时候，我先让学生一起高声齐诵屈原的《离骚》，再让他们一起高声齐诵李白的《将进酒》，然后再一起高声齐诵《祖国（或以梦为马）》，然后我问他们：可不可以与前两者相提并论？他们说：可以。我又问：相比的话海子是否逊色？他们回答说：不逊色。

我说，好。我什么都不要说了，你们已经回答了。我只能说，有了这样的诗篇，我对现代汉语有了新的看法，我对与说她已经是一种伟大的语言，感到深信不疑。

这就是海子的意义。也是我们理解这首诗的一个必要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