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年代那是一个命运完全掌握在别人手里的年代, 说起来,追溯到热血的左派文青我父亲1957年从台湾回到大陆, 第一时间先跑到武汉找了身为文青时候结交的湖北人诗友曾卓叔叔安排工作, 曾卓当时已是小有名气的作家诗人, 于是大笔一挥安排我爹也进入了文艺系统的文化局工作, 这一来, 成都人田野就在湖北一呆呆过了他的后半生。
进入湖北省文化局工作后, 我爹结识了大学毕业后从事戏剧工作的我娘, 同在文化局工作的两个人很快结了婚, 不过, 我爹因为背负从台湾回来的这一原罪, 加上曾卓叔叔成了胡风分子, 曾的好友我爹于是变成胡风分子加台湾特务(简称台特), 很快卷入了一阵又一阵的反右斗争, 我娘也遭遇了一阵又一阵来自组织的压力以致于最后终于和我爹离婚, 不过, 这些发生在我出生前的事儿我是木有记忆滴。我最初的作为婴幼儿的模糊记忆其实是从三岁后跟随我爹去了沙洋五七干校开始的。
今天说起来,干校总是和“牛棚”、“迫害”等字眼联系在一起的,迫不迫害咱小孩子是完全没印象的, 相反, 由于整个湖北省文化局是一锅端下放的, 每家每户依旧像文化局大院一样紧挨着住在一排一排的秸杆编成墙壁的牛棚里, 地上铺着稻草墙上割开一个四方片片做窗户, 电自然是没有的只能用马灯照明, 这本来是一种文明的倒退和不方便,但我却从中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情趣, 因为牛棚的邻居们都是父亲文化局的同事, 每家每户几乎都有年龄相当的孩子玩儿, 白天大伙儿玩跳房子, 还把棍子的两头绑上根绳子斜背着当背了把长枪, 玩官兵抓坏蛋, 晚上大人们去操场上开大会学习学习再学习, 而三岁的我, 就从秸杆编织门的门缝缝里挤出来, 跑去亮着马灯的干部学习现场去找爹。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些每天劳动之后的干部学习, 其实就是干部们排排坐, 然后轮流把单位里揪出的那几个右派分子拉出来让大伙儿批一批搞一搞啥的, 好在, 爹的文化局同事们总体还是蛮厚道的并没有太为难当时离了婚一个人带个小娃儿的他, 相反, 有几个阿姨叔叔还经常上我家来, 送上一些自家做好的饭菜啥的, 因此每每看到我这小人儿跑去夜里的批斗现场找爹的时候, 往往是看见爹在前面低头检讨而我就困得趴在哪个阿姨的怀里睡着了,还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啊!
沙洋农场名气很大当时附近聚集了许多国家机关下放过来的五七干校,有湖北省的还有的比如财政部的五七干校还是远从京城而来,因此上头拨款应该不错环境和道路还是建设得可以的, 牛棚边上修了道路通向不远的田间, 再过去, 还有水塘和鹅, 夏天的时候,青蛙叫声不绝于耳, 时不时和小伙伴们玩儿累了,一人一把柳树上撕下的树皮做的长鞭在手, 一路甩起来啪啪响像鞭炮一样响亮,甩着甩着回家的路上就碰上比我高不了多少的鹅, 鹅们一看于是发怒起来,把长长的脖子贴到地面,不管不顾地冲过来。说实在的还真有点害怕呢!
因为怕鹅, 小伙伴们养鸡养鸭养狗狗的都有就是没有养鹅的, 记得那时候我养过一窝子鸡有十几个, 公鸡只留一个其他的都被不幸打了牙祭, 杀鸡的时候爹这个戴眼镜的书生拿着剪刀狂追公鸡, 面目那叫一个狰狞!可惜啊爹这近视眼有点外强中干表情再凶也是花架子咋都撵不上疯狂逃命的公鸡,最后还是得靠我飞快地逮住公鸡交给我爹, 爹这文弱书生哆哆嗦嗦一手捉鸡翅一手剪鸡脖子, 结果鸡垂死挣扎一扑腾又跳到地上,带着流血的脖子继续疯狂奔跑!那场景直叫一个吓人呀隔了这许多年我幼小心灵的惊吓还未完全回复呢!
公鸡是不幸的在缺少肉食的年代里公鸡的命运总是进了咱们的碗里, 我们小娃儿们看着公鸡死的这么壮烈哭的呀鼻涕都流到了嘴里,一转眼食堂阿姨们用酱油炖好了香喷喷的红烧鸡大伙儿又破涕为笑了, 儿时的记忆里干校食堂的红烧鸡是最美味的!
母鸡的命运要好很多,尤其是勤快会生蛋的母鸡,4,5岁的我,慢慢学会了各种养鸡的本事,每天清晨天没亮我就起床一个一个把母鸡捉来摸屁股,屁股硬邦邦的表示这位今天要卸货了咱得留它坐鸡窝里下蛋,其他的就统统放出去跑田里吃虫子吧。
母鸡新下了蛋后就会得意地个个大,个个大滴叫唤邀功,我爹教我给下蛋鸡们准备些细粮做奖赏,母鸡新下的蛋往往还带着红血丝儿呢这时候我就需要一个一个用手电光照来找出受精了的蛋了,好拣来出受精蛋为母鸡抱窝的时候做准备了,儿时的我养鸡可是颇有经验的如今我就咋也看不出哪个蛋是受精蛋哪个蛋不是了。
母鸡孵蛋需要足足抱窝21天真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啊,尤其对比人类的话,人类呢怀孕期虽然长达9个月可是准妈妈们还能带球跑行动不受限制的,可怜的鸡妈妈只能一动不动地趴在仔仔蛋上面不能离开,所以通常21天后小鸡孵出母鸡也瘦了一大圈,可就这么瘦母鸡的觅食方式也全然变了一个样儿:出门先带着一群小鸡四处找食吃,找到了自己却并不吃而是警觉地站在旁边望风,让它的儿女先吃。这个时候要是有好奇的小伙伴路过想摸一摸毛绒绒的可爱小鸡们,母鸡顿时就炸毛,是真的炸毛哦一秒把浑身的鸡毛倒竖起来身体变大一倍,然后头一低凶狠地就冲过来啄人!伟大的母爱把母鸡一秒变斗士了呀!
春去秋来,儿时的我慢慢长大,鸡群也养了一茬又一茬,在那个缺少营养缺少副食品的年代我家的鸡着实为提供父亲和我的健康作出了巨大贡献,更重要的是,养鸡这一细致,有需要有责任感的行为,让遭受重重运动打击失去事业失去理想主义人生目的的父亲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希望。
在很久以后的有一回,听姑妈说,父亲最初被搞成右派的那几年里,由于是台特加胡风分子成为了每一次大小运动都被揪出的老运动员,多重打击之后在人格受到侮辱事业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情况下父亲挤不出更多的交待内容了于是打破眼镜割了腕子,幸而被发现及时才没送命。这个惊悚的故事发生在我记事之前的因此是完全无印象的,真正有印象的惊悚故事是记得有一天清晨被我爹摇醒,一看呀我爹胃病发作吐了半脸盆的血!爹让我赶快去找隔壁文化局的同事刘森辉叔叔,刘叔叔马上赶来送爹去看病,爹还真是命大呀这一回死里逃生不说,机关的头头们看着孤儿寡父的我们也动了点隐恻之心,例行的定期批斗学习会也糊弄糊弄就放爹一马了。从此以后,冲动热血的父亲慢慢变得平静,少言了,似乎看上去十分认命了,除了白天劳动晚上点卯去学校以外父亲开始教我认字,背诵古诗词,开始学习在每个清晨和我一起摸鸡屁股,放撒鸡食, 一起期待地拣鸡蛋, 怀着兴奋地用灯给抱窝的母鸡取暖, 清洁新生的小鸡, 不过爹眼神不太好个子又高,有一回一脚踩在地上刚出生的小鸡们身上顿时就踩扁了一个可怜的小鸡!我正心疼地抹眼泪呢这头都被踩扁了的小鸡居然活了!不过因为它一边的眼睛被踩瞎了老是不能走直线,又只能用一边的视野觅食吃所以总是吃得不够饱的原因吧, 瞎瞎块头长得比其他小鸡们总是小些, 那时候姑妈和表姐们都从成都来沙洋干校探望过我们, 多年以后她们对于这小瞎瞎仍记忆深刻说我特别怜惜这个死里逃生的鸡坚强, 给鸡开饭时总是单独把瞎瞎抱去一边喂独食吃, 当成宠物来养!遗憾的是,后来有一次鸡瘟后我的小鸡死了两只有一只就是瞎瞎, 我流着泪在门前挖了个坑埋了做了个小坟头, 父亲用毛笔写了个木头小墓碑插上然后铺上我摘来的白色槐花, 香喷喷的很体面的小鸡坟墓啊是不是!
就这样父亲借着和我一起在伺候鸡娃儿们的快乐中找回了平凡的快乐, 在教我识字背诵唐诗三百首的流水日子里学会了清静地品味起孟浩然的田园诗情了:“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这样平淡如水的日子过起来其实是飞快的, 不久父亲就从沙洋五七干校调到湖北汉川县一中做地理老师,那时候父亲虽然还没平反可级别依然在那工资是82大毛据说比县长还高呢!加上县里的百姓和中学的老师们十分淳朴善良,觉得来了个大知识分子对父亲都很尊重照顾,然后不久,父亲就平反了右派回到了武汉和湖北省作家协会, 我家又搬回了湖北省文联大院!临走时候,这回我只好把一笼笼的鸡留给了汉川的小伙伴们, 多年以后,我才又忽然想起了我的鸡娃们,心中不禁有点隐隐作痛。不知道我走了之后,谁会照料它们下蛋孵蛋, 哪位好心叔叔记得喂它们啊?
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自从离开沙洋五七干校以后命运推动着我一路奔跑, 从武汉到北京从成都到深圳到美国,至今确是再也没有机会回到沙洋农场看看当年的五七干校,都说时间隔得越久,记忆便越不真实,儿时在沙洋五七干校的经历,和惊天动地的历史事件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不过,在不断行进的人生奔跑中,在偶尔午夜梦回的记忆碎片里,我亦时时想起曾经儿时带给了我和父亲温暖慰籍的五七干校鸡儿们,它们的后代估计已经繁衍了几十代了吧,这些教会过我第一课人生哲理的鸡儿们, 你们在他乡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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