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甫图申科：《斯大林的继承者》外三首
陈殿兴译
叶甫图申科(Yevgeni Yevtushenko)，俄国当代具有世界影响的诗人。1932年7月18日生于伊尔库茨克州的济马火车站，2017年4月1日逝世于美国俄克拉何马州塔尔萨市。父亲姓甘格努斯，是地质工作者，酷爱写诗。他把自己对诗的喜爱传给了儿子。叶甫图申科，本来是跟父亲姓，1944年母亲带他离开济马移居莫斯科时把他的姓改成她自己娘家的姓——叶甫图申科（因为其丈夫的姓容易使人注意到他是德裔，当时正跟德国打仗，德裔不允许住在莫斯科），并且在改姓的文件上故意把儿子的出身年份1932写成1933,以免领取通行证惹麻烦（十二岁需要通行证）。
1947年，叶甫图申科开始参加莫斯科捷尔任斯基区少先宫诗歌写作班。1949年发表诗作。1951年，入高尔基文学院深造。1952年参加苏联作家协会。1954年被高尔基文学院开除，同时被开除共青团团籍，因为他发言为杜金采夫反官僚主义的小说《不仅仅是为了面包》辩护，而表面的理由则是缺课。1952年出版第一本诗集。上个世纪五十、六十和七十年代，他的诗曾风靡苏联。有些诗曾在世界各地引起轰动。他善于朗诵，他的个人诗歌朗诵会一场能够吸引三四千人，1957年在莫斯科马雅可夫斯基广场那次，参加的人数竟达三四万人。最多的时候一年曾举行过350场诗歌朗诵会。迄今已出版50多部诗集，两部长篇小说，几部中短篇小说，2本摄影集，3本文学随笔，自编自导了电影《幼儿园》（1884年）和《斯大林葬礼》（1991年），1979年还在影片《起飞》中扮演过男主角齐奥尔科夫斯基（Tsiolkovsky，1857—1935，苏联航空航天科学家、研究火箭和宇宙空间的先驱）。除了前苏联所有共和国，他访问过世界上94个国家。在美国用英文出版了18部著作，其中有诗歌，有论文，有小说。在俄国国内外多次获得大奖，其中包括美国的惠特曼奖中国的中坤诗歌奖。作品被译成70多种语言。1991年跟俄克拉何马州立大学签约，携家来美国讲学，为美国俄克拉何马州立大学和纽约皇后学院（Queen’s College）教授，讲授俄国文学和电影。
诗人答问时说过自己认为最可怕的缺点是对别人的疾苦无动于衷；最大的优点是能感受他人的痛苦。这是他为人的特点，也是他写诗的特点。他的诗歌之所以受到广大读者的热爱，就是因为他关心人民疾苦，替人民讲话。对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以及其后所发生的一些大事，他的诗都有及时的反应。另外他也写了许多爱情诗。这里选译的《写诗前的祈祷》也许对理解他的诗歌特点能有些帮助。
娘子谷①
娘子谷没有纪念碑。
一面陡峭的悬崖好似一座天然的石碑。
我感到可怕。
我今天的岁数
跟犹太民族一般大。
我现在觉得——
我就是一个古代犹太人。
我蹒跚在古埃及的土地上。
我被钉在十字架上，我要死了，
现在我身上还有钉子的痕迹。
我觉得德雷福斯②——
就是我。
市侩——
是我的告密者和法官。
我被关在铁窗里。
我陷进了包围圈。
被围攻，
被唾弃，
被辱骂。
衣服上镶着布鲁塞尔花边的太太们
尖叫着用阳伞戳我的脸。
我觉得——
我是别洛斯托克③的一个小男孩。
血在流，沿着衣襟往下淌。
酒鬼的领袖们在肆虐，
嘴里喷着酒气和葱味。
我被踢了一脚，浑身无力。
我在徒劳无益地向蹂躏者哀求。
一片哄笑。
“打死犹太佬，拯救俄罗斯！”
一个面粉店老板在强暴我的母亲。
啊，俄罗斯人民！
我知道，
你
本质上是国际主义者。
可是那些双手肮脏的人们
却在玩弄你最圣洁的名字。
我知道你的大地是慈爱的。
多么卑劣，
脸也不红一下，
排犹主义者竟堂皇地宣称
自己是“俄罗斯人民联盟”！
我觉得
我是安娜·弗兰克④，
娇美婀娜，
像四月的嫩枝。
我在爱着一个人。
我不需要空谈。
但愿
我们能互相看着对方。
能看能嗅的东西
多么少！
树叶，禁止我们看，
看天空也不行。
可是我们毕竟还有许多事可做——
这就是说，
我们可以在昏暗的房间里互相拥抱。
来人啦？
别怕，这是
春天的脚步声——
春天在向我们走来。
过来，
快把嘴唇伸给我。
在砸门？
不，——这是解冻冰块的撞击声……
娘子谷上野草在低吟。
树木在威严地看着，
像铁面无私的法官。
这里一切都在沉默中呐喊，
我摘下帽子，
我觉得，
我的头发在慢慢变白。
我自己
就是响彻云霄的无声的呐喊，
面对着成千上万埋在这里的死难者。
我是——
在这里被枪杀的每一个老人。
我是——
在这里被枪杀的每一个孩子。
我身上的任何一个细胞
也决不会把这件事忘掉！
《国际歌》，
但愿它永远响亮，
直到最后一个排犹主义者
在地球上被埋葬。
我的血液里没有犹太人的血。
可是所有排犹主义者
像对犹太人一样
对我充满仇恨，
因为
我是真正的俄国人！
1961年
附注：
1.娘子谷，地名，英文是Babiy Yar（俄语音译），是位于乌克兰首都基辅北郊的一条大峡谷。德军占领基辅后，在这里屠杀了约十万犹太人和苏军战俘。1961年，叶甫图申科第一次来到这里，看到这里不仅没有纪念标志，而且已变成了垃圾场，心情激动，回到旅馆便写出了这首诗。作者说，这首诗和后来写的《斯大林的继承者》在报上发表后，轰动国内外，立即被译成72种语言。一年后，著名的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D.Shostakovich）根据它写出了他的第十三交响乐，1962年12月18日在莫斯科公演，获得非凡的成功。
2.德雷福斯（1859—1935），法国军官，犹太人，1894年被指控向德国武官出卖军事秘密，同年被判处终身监禁，虽然证据不足，但是因为他是犹太人而相信他有罪。此案引起知识界的抗议，著名作家左拉写了一封公开信发表在报纸上。排犹集团妄图利用德雷福斯案件进行排犹活动。几经波折，在1906年最高法院终于宣判他无罪，替他恢复了名誉。
3.原文是Belostok，也译为比亚韦斯托克，在今波兰境内；1906 年6月这里曾发生过蹂躏犹太人的大暴行，当时属于俄国。
4.安娜·弗兰克（1929—1945），德国犹太少女，1930年代随全家逃出德国，在荷兰的阿姆斯特丹避难。德国纳粹占领荷兰后，他们全家和另外四个犹太人为了避免被赶进强劳营而于1942年8月藏进一家食品店的仓库里，由非犹太人送食物以维持生活。1944年8月，被德国人捕获，全家被关进集中营，除父亲以外全部被杀害（她死于斑疹伤寒）。她父亲获救后发现了她写的日记。这部日记以《秘室》为书名发表后，被译成30多种文字，随使她成了受难犹太青年人的化身。
斯大林的继承者①
大理石默默无语。
玻璃在默默地闪着光。
警卫默默地站在那里，
在风中像一尊尊铜像。
棺材在微微地飘着蒸气——
那是从缝隙里冒出的气息——
当它被从列宁墓里抬出来的时候。
棺材在缓缓移动，
边缘碰着枪刺。
他也默默无语，
他也沉默着！
可是他沉默的样子吓人。
阴沉地紧握涂了防腐剂的两拳，
里面躺着的这个人，假装死去。
在从缝隙里向外偷看，
他想记住
所有把他抬出列宁墓的人——
那些从梁赞和库尔斯克来的
年轻新兵，
以便聚集力量伺机报复，
从地下钻出来
找他们这些不懂事的人算账。
他在思考什么。
他不过是躺在那里休息。
因此我向我们的政府呼吁：
加岗，
加三倍岗，
好好看住压在上面的墓石，
别让斯大林出来，
斯大林一出来——
过去的就会卷土重来。
我说的过去不是
那可贵的豪迈的往昔，
那时我们建成了突西铁路②，
和马格尼托戈尔斯克钢厂，
我们的胜利旗帜曾升起在柏林上空。
我说的过去
是那忘记人民福利、
诬陷好人、
滥捕无辜的年代。
我们老老实实地种田，
我们老老实实地炼钢，
我们老老实实地列队行进，
像士兵一样。
可是他怕我们。
他信仰伟大目标，可是他不承认
手段应当
跟伟大目标相称。
他有远见。
他深谙斗争的规律，
在地球上留下了许多继承者。
我觉得
棺材里好像安装了电话：
斯大林
在给恩维尔·霍查③下指示。
电话线从这棺材里通往好多地方！
不，斯大林不会善罢甘休。
尽管他认为对死亡
已无可奈何。
我们把他
移出了
列宁墓。
可是我们怎能把他
从他的继承者心中清除？！
有的继承者退休后在修剪玫瑰，
可心里却暗暗认为
这退休只是暂时的。
有的继承者
也站在讲台上大骂斯大林，
可是夜里
却缅怀旧日的风光。
斯大林的继承者今天患上心脏病，
看来并非毫无原因。
他们这些当年的骨干
不喜欢今天的景象：
劳改营里空无一人，
而听诗歌朗诵的群众
却挤满了礼堂。
党吩咐我
不要松懈。
可有人却念叨着“放心！”
我放心不下。
在世界上还有斯大林继承者的时候，
我总觉得
斯大林还在列宁墓里。
1962年
附注：
1.1953年斯大林死后，被安葬在列宁墓里，供人瞻仰。1958年赫鲁晓夫在苏共20大做秘密报告，揭露了斯大林违反列宁主义党内生活准则，制造了大量冤假错案。1961年10月，苏联政府决定把斯大林的遗体迁出列宁墓，另行安葬。这首诗就是针对这种情况写的。据诗人说，诗写成以后，曾多次朗诵过，但被认为是反苏的，不能在刊物上发表，后来通过赫鲁晓夫的助手推荐给赫鲁晓夫。赫鲁晓夫当时在阿布哈兹农村，随即派军用飞机送到莫斯科交《真理报》发表。发表后引起苏联国内外轰动。
2.突西铁路指哈萨克斯坦的突厥斯坦连接西伯利亚大铁路的一条铁路，建于苏联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是当时所取得的一个重大成就。
3.恩维尔·霍查（1908—1985），当时任阿尔巴尼亚劳动党中央委员会总书记。
写诗前的祈祷
诗人在俄国远不只是诗人。
只有胸中激荡着公民豪情，
不追求舒适，不贪图安宁，
才能够成为一个真正诗人。
诗人在俄国是时代的形象，
是未来的纯美的雏形，
他勇敢无畏，要为在他之前
发生的一切做出公正的判定。
我能够做到吗？文化不足……
也缺少先知的天赋……
可是俄罗斯之魂在面前徘徊，
它要我一定勇敢地去尝试。
立志去殉难，决心去胜利，
我轻轻地跪在你们面前，
虔诚地祈求你们帮助，
伟大的俄罗斯诗人……
给我吧，普希金，把你那美妙音韵，
把你那挥洒自如的诗句，
还有那迷人的天赋——
你说说笑笑就能把人心之火点燃。
给我吧，莱蒙托夫，把你那愤怒的目光，
把你那辛辣的轻蔑，
把你那被禁锢在禅房的追求自由的灵魂，
还有伴随着那冷峭灵魂的
在枯寂中照耀着的
善良之灯。
给我吧，涅克拉索夫，把你的缪斯
在官邸门前和铁道旁边以及在
广袤森林里和辽阔田野上感受的悲痛，
快来把我的轻佻清除干净。
给我吧，把你那质朴的力量。
给我吧，把你那充满痛苦的
建立丰功伟绩的悲壮情怀，
让我像纤夫一样拉着俄罗斯前进。
给我吧，勃洛克，把你那朦胧的预兆，
还有你那两只无远弗届的翅膀，
让我飞进永恒之谜时，
有音乐在我身中流淌。
给我吧，帕斯捷尔纳克，把你笔下
岁月的更迭，枝叶的羞怯，
芬芳、花荫与时代之痛的融合，
以便让我的诗句
像花园一样低语，
开花、结果，
以便让你的蜡烛
永远在我心中高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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